2017年11月11日，由广州市社科联主办的“开卷广州——悦读经典”在唐宁书店举办，活动邀请了广东金融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聂莉来跟大家分享《追忆似水年华》。
    这一期的内容可能很长，但对于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用半生时间写就的《追忆似水年华》七部十五卷巨著而言，很短，对于漫长人生的感悟而言，更短。英国山楂树的芬芳，百合花的清香，马德莱娜点心的气息，童年的幻影……瞬间即永恒，在细微中触摸时间、在记忆中与时间对抗。也许我们需要在浮躁的都市放慢脚步，细细品读这漫长的回忆，捕捉时间的声音，一起尝试自然生长的叙事方式，完成一次意识流的奇妙漫游。
    一部洋洋洒洒二百多万字的文学巨著，完全颠覆人们阅读或欣赏时所习惯的那些固有模式，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没有宏大的主题、更不关涉重大历史事件、也没有典型化人物，只有繁复的、冗长的甚至是神经质的对身边琐事喋喋不休的叙述，通篇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突然喷薄而出连续不断的意绪（从一块甜点心的味道开启思绪的阀门可以肆意汪洋地写上三百余页），这也许会令人很难进入，即使进入了也会产生阅读上的困惑。

    小说时而似自叙，时而又跳脱，因为没有哪个人物是传统意义上的主角，七卷书的主角实际上是——时间，这简直不可思议。巴尔扎克、司汤达、梅里美、雨果……过往的任何大师没有谁这么胆大妄为，试图去捕捉表现飘渺无形的时间， 而普鲁斯特却这样干了。他用回忆对抗时间，进行了一次勇气非凡的征服。 
    以时间而不是以人物以事件为主角听起来很疯狂, 再现分分秒秒永转瞬即逝的时间，尤如将散烟流霞每一变化凝固为具体的形式与世长存一样似乎不可能。在我们的过往认知中，历史书籍、历史小说、传记、回忆录通常都是追忆时间的最佳形式，普鲁斯特却认为那是自主回忆，是经过作者选择筛选过的，剔除了丰富微妙复杂闪烁变漾流动不已的时光血肉，放弃了众多细节，经过了归纳、概括的简化物, 这种简化物散失了普尔斯特认为最珍贵的细微感触, 隐没了时光的本来面目而不是重现时光。而真正的时光正如普鲁斯特慨叹的那样, 它们“ 太遥远、太模糊, 其中混杂着一些变幻不定的色彩所形成的难以捉摸的旋流”，怎样追寻逝去的时光, 这不单是人生、哲学上的一大难题。普鲁斯特选择了用词语符号，以他独有的方式来复活往昔闪烁不已变动不止的旧日时光，对漫长而丰富微妙的情感，进行了一番恐意汪洋的回溯。 
    任何开创式的探索可能最初都会被认为是荒谬的，就像天才的毕加索开创了立体绘画派一样，谁又会想到可以将物体拆解为无数小立面来描绘呢？天才的普鲁斯特也想到了写一部以时间为主角的七卷巨帙。所以，真正要读懂领会这部书，必须先要从“时间”说起。
 

记忆的魔法棒

 
    “一个小时并不只是一个小时, 它是一只玉瓶金尊, 装满芳香、声音、各种各样的计划和雨雪阴晴。被我们称作现实的东西, 正是同时围绕着我们的那些感觉和回忆间的某种关系。” 因此, 我们的过去便继续存活在各种滋味、气息、音响, 以及各种具体的感觉之中, 因此, 我们寻找失去的时间时, 重要的并不是回忆的内容, 而是回忆的方式。普鲁斯特将时间物质化、对象化、意识化、感觉化，把看不到摸不着的时间通过“另外一种事物”的描摹使之具体可感，形象毕现。
    一片云, 一个三角形, 一座钟楼, 一朵花, 一块砾石便可以破译出时间的密码。普鲁斯特认为“由智慧直接地从充满光照的世界留有空隙地攫住的真理，不如生活借助某个印象迫使我们获得的真理更深刻和必要, 这个印象是物质的, 因为它通过我们的感官进人我们的心中, 然后我们能从中释放出精神。总之,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 不管是涉及马丹维尔诸多钟楼的景致给予我的那种印象, 还是如两格踏步高低不平的感觉或玛德莱娜点心的滋味给我留下的模糊回忆, 我都必须努力思索,也就是说使我所感觉到的东西走出半明半不明的境地, 把它变换成一种精神的等同物, 从而把那种种感觉解释成那么多的法则和思想的征兆。而这种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方法, 除了制作一部艺术品外还能是什么呢？”
    这便是普鲁斯特独一无二的方法，不自主回忆是他的魔法棒，他回忆的方式不是借助智力，通过推理、文件、佐证去重建过去的自主回忆，而是通过当下的一种感觉与一项记忆偶合，所有的过往继续存活在滋味、气息中，一旦他辨认出那种感觉，记忆的大门就会打开，往事汩汩而出。
    普鲁斯特一贯认为，“抽象思辨的思想是缺乏魅力的，写出来也不会有快感”，而形象，即是隐喻和象征，其作用是通过唤起永远真实的基本感觉，让人形成特殊的生命感受，从而从一个特殊的角度洞观世事人心的真相。普鲁斯特通过具体而微的形象来追忆似水年华。
    在他的笔下，所有的物质、对象也无不打上了时间的印记。 时间中的钟楼是这样的：“一次次的钟声在天上挨得很近，我简直难以相信，在两个金色的刻度之间，那短短的蓝色弧线下，竟能容下整整六十分钟”，“钟楼就像没有其他事情可干的闲人，只管悠闲又精细地每到一定的时刻分秒不差地前来挤压饱和的寂静，把炎热缓慢地、自然地积累在寂静之中的金色液汁，一点一滴地挤出来。”时间中的城市是这样的：“两个皇后城市从它们当时还不存在于其间的理想的时间中走了出来，以最激动人心的几何学的方式把它们的圆屋顶和钟楼载入我个人的历史中去。”甚至力量——“我的眼睛没有看见时间，我的身体却能计算出来。它不是在表面绘制出时间的表盘上量度时间，而是通过逐步称量我的力气恢复了多少……在这个时间内积聚起来而没花费的力气，通过其数量衡量了时间。”如行动——“在这个大家庭中，时间披上了行动的形式，悲哀的报时钟声被欢快的军号声取而代之”。
 

瞬间即永恒

 
    普鲁斯特情感纤细、对社会自然的触觉敏感纤细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周遭的每一刻的颤动无时无刻不在打动刺激他的神经末梢, 唤醒他种种潜意识中的岁月蚀痕、味觉与嗅觉, 使他内心盈积充溢的情感止不住汩汩外溢。视觉、味觉、嗅觉，每一个细微的感官感受所带来的丰富的情感体验，我们可以在这细微的体验中触摸时间。
    被众多评论家反复提到的“玛德莱娜甜饼”细节便是一例。普鲁斯特写了这么一桩事: 冬天一日, 他准备喝点茶暖一暖, 并拿来一块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泡茶, 当“带点心渣的那一勺茶刚一碰到我的上聘, 就使我浑身一颤……一种美妙的感觉传遍全身……这股强烈的快感是从那里来的? 我感到它同茶水和点心的味道有关, 但它又远远超出这种味道, 肯定不同于味道的性质……在我内心深处颤动着一定是形象, 是视觉的回忆, 它同味觉混杂在一起……突然, 我回忆起来了, 那点心的味道也就是我在贡布雷时某一个星期天早晨吃过的、玛德莱娜的味道……我一旦品出那点心的味道同我的姨妈给我吃过的点心的味道一样, 她住过的那幢临街的旧灰楼立刻就象舞台布置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随着灰楼而出现的则是城里的景象, 从早到晚每时每刻的景象……整个贡布雷和它周围的景物, 全都显出形貌, 真切和实在, 街道巷里、园林花圃无不从我的茶杯中清晰浮现而出。”仅仅是一种味觉就唤起了过去与现在那么丰富的连通, 将过去与现在的细腻的情致、无意识联想浮现连翩而出, 一小块“玛德莱点心”牵发了过去吃过的“玛德莱娜点心”、“临街灰楼” 、“城市景象”、“贡布雷景物”、“街道巷里”、“园林花囿”等, 悉从他澄澈透明的茶杯里浮现而出。
    这看似不合逻辑笔墨, 其实也是我们在生活中常有的经验体味与感受，只不过因其一掠而过、琐屑纤微而被粗率和匆忙的我们所忽略忘却。这也正是普鲁斯特最打动我的地方，现代人遵循的是利益最大化的理性原则，我们生活中推崇理智、直指目标、目的明确，喜欢被抽衍过、证明过，归纳总结出来的理论、指南，常常忽略身边的事物、忽略细微的体验与感知，很多人精神上实际上是很麻木的，人们都太过“理性”。而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是要感受的，是需要用心体验的，美好的事物就在瞬间，瞬间即永恒，普鲁斯特为我们展现了这种永恒。
    当然，普鲁斯特对生命无以复加的敏感是极致的，这与他的天赋秉异相关。与巴尔扎克、斯丹达、梅里美、雨果相反,他没有置身于风云变幻气势磅礴的时代洪流与外部世界中, 他从小就囿于狭小封闭的幽居生活的厚厚茧壳里, 他的生活圈子仅仅局限于上流社会, 从小接触的都是些贵族家庭的后裔、极其富裕的财务金融人士、少数享有盛名的文人与艺术家如法朗士、雷纳尔多等, 养就了他优雅高贵自尊的气质与涵养, 并得以追逐嬉戏于名流淑媛之间, 长期安闲舒适、无所事事的上流生活使他得以悉心沉溺于哲学、文学、绘画、音乐、心理学、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建筑学之中, 使他得以从容营造他那个丰富的精神世界, 汲取大量的知识营养, 虽然在这座富丽华贵的安全岛上不能领略到时代的风云变幻, 却使他的这块狭小的精神乐园生长得藏夔葱茂摇曳生姿, 虽然上帝在生活的这一面垂幸于他, 可在另一面却让他患上了严重的哮喘,这病残酷得近于黑色幽默, 一点小小的声响与气味的刺激都会诱发刺激他, 使他不得不将自己囚禁幽闭在华室之中, 为了隔音, 他将卧室的墙壁全部贴上软木贴面, 为了避免新鲜空气与植物气味的刺激, 他的窗户从来都是窗扇紧闭窗帷低垂。这种身体折磨使他不得不将全部活动转向内部的精神世界,使他将精力全部倾注在对时间的这种奇特的追溯之中, 虽然他做了外部世界的囚徒, 却获得了精神上的充分的自由, 使他发现了这座迥异于巴尔扎克、司汤达、梅里美、雨果先辈们从未开掘过的全新的文学矿脉。
    我们当然做不到像普氏如斯敏感，但至少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可以适时地放慢脚步，静静调用上帝赋予我们的视觉、嗅觉与味觉去感受这个世界。也许会对生活、人生换一种感受，让日渐麻木的心、平庸的日常有新的体验，把我们生而为人的美好情感激发出来。
 

空间与时间的奇妙对话

 
    《追忆似水年华》依靠人的想像与追忆的总体构思，以地点和人物安排的谋篇布局(从其多达数部的卷、章的名称可略知大概)和被打散、搅和了的细节，具有一种“非时间化”的或“空间化”的阅读效果。正是基于这一点，人们才说普鲁斯特受爱因斯坦时间的相对性和时空四维概念的影响。(小说中有视教堂“占据了四维空间——第四维就是时间”的说法)
    对于《追忆似水年华》中空间化的时间的理解，首先是把时间“融于空间”之中，也就是在空间中判断时间。这个特别有趣，不禁让人想起我们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延时镜头，为了表现日月更迭，岁月变迁（时间），在镜头语言里通常用一个固定的场景（空间）的变化来反映，比如故宫红墙一角的春夏秋冬，普鲁斯特笔下将当下感觉与昔日环境在瞬间融合在一起的效果就是文字的“延时镜头”。实际上，人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尝试以各种方式来表达时间的流逝，以此再现时光，或者说将时光可视化。比如曾经有一对父子每年以同一个姿态（父亲抱着儿子）合影，从年轻的父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到日渐苍老的父亲与已近中年的儿子，同样的空间场景同样的人但却时光不再。类似的呈现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同样的呈现，只是前者用影像语言以空间的方式呈现了时间，后者使用的是高超的文字语言。
    其次，回忆是具有空间属性的。一方面，由感觉而导致的印象使往事历历在目——画面的呈现无疑是空间性的，与记忆相联的，常常是画面的空间；另一方面，“不受时限”的共时性消蚀了时间——在“瞬间”、“无意”之中跨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线。这种即时的感觉和记忆间的偶合，就是所谓“无意追忆”。无意追忆与有意追忆的区别，即是记忆的偏于感性还是偏于理性的分野，普鲁斯特无疑是钟情于感性的。他曾说：“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的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艺术的本身，取得艺术的惟一内容。”在他那里，“真实是对世界的主观领悟，艺术是对‘意识流’的‘印象派’记录”。而须知，普鲁斯特的无意追忆不只是起于对食品的气味和滋味的感觉，还有色泽、餐叉和铁锤敲打的声音、书的名称、房间的气味、风的速度、午餐和散步时的心情、脚步声、小铃铛的丁冬声、高低不平的踏步……而这些一时的感觉，恰恰是超时间的、永恒的存在。总之，瞬间、偶合、图像、历历在目、超时间性的生命等等，都使普鲁斯特的无意追忆呈现了空间的特点。
 

自然生长的叙事

 
    也正是这一切，构造出普鲁斯特所特有的自然生长的文学形态，叙事方式。
    普鲁斯特以他奇异的察赋与敏感的气质所决定的方式去复活往昔时光, 他不再象传统文学形态那样注重再现易于把握的外在“物”的现实, 去抽取人们所共同感兴趣的外部物质世界做习惯性地表达, 而是发动比逻辑意识更为丰富的自在意识, 去找回失去的时间, 也就是展开悠意汪洋汩汩无尽的意识流复原铺展流去的时间。普鲁斯特眷恋的现实都是精神性的，是他主观中的现实，有人评论他深受唯心主义哲学家帕格森的影响，这在小说中时有体现。
    意识流的现代性写作从他这里发端，文学史上，将他与卡夫卡、乔伊斯三人称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先驱”，从此后，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主义、黑色幽默……开启了现代主义的新的文学高峰。普鲁斯特毫无疑问是承上启下者，完成了小说创作传统向现代的过渡。
    但他的叙事方式直至今天仍有争议，今年新鲜出炉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在接受《赫芬顿邮报》采访时就曾经说过，普鲁斯特被高估了，“除了开头一卷，我发现他非常无聊。普鲁斯特的问题在于，有时你会读到非常好的段落，但接着你要经历大约200页强烈的法国人的势利、上流社会的心机和纯粹的自我陶醉，没完没了。”有意思的是，人们偏偏又将他与普鲁斯特相提并论，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长萨拉·丹纽尔斯这样评价这位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作品是简·奥斯丁、卡夫卡的综合，但还要加一点普鲁斯特，然后搅一下，但不要搅得太厉害，然后你就得到了他的作品。”这番话实际上很有深意，奥斯丁是传统现实主义的英国作家、卡夫卡是与普鲁斯特齐名的捷克现代主义作家，而普鲁斯特一生都在书写时间，这一切都与石黑一雄相对应：他的英裔作家身份、他的古典与现代的融合，甚至他与普鲁斯特不谋而和的书写的主题：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这个评价确实精辟。
    沉浸于自我也罢、没玩没了地秀才华也罢，我们依然无法否认普鲁斯特的价值与意义。他不再象传统作家那样平心静气地对素材进行挑选翻拣, 去结构一个有头有尾的确定的故事情节, 或将人物从生活中生硬地削离出来加以典型化, 而是自然怎样,小说就怎样生长, 这使他的小说尤如自然界起伏折宕的山峦、逐风沐雨的流云、悠意流淌的江河、随意攀挂的藤葛一样任意而自然, 每一段逝水年华连同包容其中的各种情景, 人物事件、所见所闻、体验感受纷纷从时间隧道里回溯呼唤而出, 生活中的每一点光、影、色、味、温度、湿度都被从作者从记忆深处复活, 荡心动魄地向读者纷至杳来, 让人驰神动容应接不暇, 沉浸于对逝水年华的追寻之中。所以，你从任何一章进入他的片段都不影响阅读。
    他的意识流唤起的那纤丽微妙的感觉是那么地奇妙动人,他所铺陈的大量丰富细微的意识与感受, 似乎比巴尔扎克的世界更接近于现实、更接近于生活, 它是生活在艺术上的自然生长, 是生活在艺术上更加细腻逼真丰满的对应与观照, 它呈现给我们的, 不仅是大量的可以把握条分缕析的物质世界, 而且将弥漫变幻散落的主体对客体以及主体内在世界的种种灵动、联想、感触、氛围变化无穷的光泽与色调呈现在我们面前, 使我们在阅读作品时产生几乎与生活同步的感触——当然他是经过了作者美学上的感应, 普鲁斯特确是“教给了人们某种回忆过去的方式。”“经由美学到达玄学，这条路选的不坏”。